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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绝品】庙街老树

2022-07-01 09:33:05



   街,叫庙街,是条老街,街很瘦。
   街边,两排民房,是统一的老式木制阁楼,都有些破旧,像极了一支刚吃了败仗的残兵部队,东倒西歪地沿着一条马路铺开来。阁楼前并排着六棵古槐树,其中一棵,树干向南倾斜,最大的一根枝丫就压在了一间阁楼的楼顶上,向天的树干,没有皮,覆盖着一层被烧焦的黑,犹如一个半秃的老人,一直就那么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躺在庙街,一躺就躺了好些年。
   这两年,庙街长大了些。街是长大了,可街边的一棵老槐树,却被挤到了马路中间,街就断了。东边的车过来,西边的车就过不去,西边的车过去,东边的车就过不来,很挤,经常堵车。老树,也就显得有些多余。有人就建议,把那几棵老槐树都砍了吧,或者迁到别处去。老万不干了,说那些老槐树比这老街还老几百岁,是咱的祖先树,有灵性,不能动。
   过了没多久,就来了几个工人,拉来了几块石头,把所有的老树都围了一圈,还在树旁边立了块牌子,给老树上了户口。据说是老万向政府申请的。
   这样一来,街就彻底断了,两边的车都过不了。有人开车到老树跟前,见过不去,就不走了。后边的车见前边的车不走了,也就把车停那里。时间一长,老槐树下,就成了免费的停车场。原本拥挤的街道,如今更是水泄不通,干啥都不方便,因此,街坊邻里大多对老万有意见,可明里又不说。老万是个闷葫芦,平时话不多,可谁要是想打老槐树的主意,他就急,还骂,他谁都敢骂,什么话都骂,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
  
   二
   庙街要拆了。
   栓子说这话时,老万正在给老树换土。这两年,道路硬化,树底下的土,又干又硬,没啥营养,也没水份。如果不想办法,那些老树迟早是要枯死的。
   。
   先用铁锹把树根周围的土刨松,掏个坑,填上农家肥,再用从后山拉回来的新土掩上,踩实,浇些水,就行了。
   栓子见老万没反应,故意抬高嗓门又说了一遍,“听说,庙街要拆了。”
   这回老万听见了,他把铁锹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护栏下的石凳上,摸出一根烟,点着,那灰褐色的烟雾,像一缕愁,从老万的嘴里喷出来,就在庙街弥散开来。
   “你听谁说的?”老万吐了一口烟。
   “庙街很多人都知道了,据说是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看中了庙街的地皮,要收购庙街盖新楼。”栓子捡起老万扔掉的铁锹,一边掩土一边说,“其实,庙街拆了也是好事,那样,每家每户都能得到一大笔钱,可以买新楼房,还可以干点别的,反正老庙街人在这住的已经不多了。”
   栓子这样说,像是在安慰老万,又像是说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庙街是老街,可位置好,就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属城中村,要拆迁,给每家每户的补偿款可是笔大数目。老庙街人也大多不愿意住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的老房子实在太旧了,室内格局也不适合摆放现代家具,划不来做大的修葺。如今老房子要拆了,他们可以白白拿一大笔拆迁款,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是天大的好事。可老万不一样,他在庙街住了几十年,住得久了,人和房子是会有感情的,就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会产生感情一样。这些,像栓子那样的毛小子是不会懂的,在老万眼里,除了钱和女人,他们是不会和其他事物产生感情的。何况庙街拆了,那几棵老槐树指定就保不住了,这不等于在他老万心窝子里剜肉吗?
   “庙街不能拆。”老万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栓子分明也听见了。
   “为啥?”
   “不为啥,就是不能拆。”
   “知道你还是舍不得那几棵老槐树,可树再老,也不过是几截木头疙瘩,你总得考虑庙街这群大活人的感受吧?”栓子像是看出了老万的心思。
   “你懂啥?庙街的老屋,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历史文化遗产,能说拆就拆?还有这几棵老槐树,它们都是活着的国宝啊,是有灵性的,动不得,动了是要遭天谴的。”老万一听这话,酱紫的脸就黑下来,像老槐树的皮。
   “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几棵树吗,你冲我吼啥啊?”栓子把铁锹往地上一扔,就往回走,这次,他比老万扔得更用力。
   老万把头垂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确实有些生气了,不是因为栓子的话,而是因为栓子的态度。栓子还没满周岁就死了娘,他一个人好不容易把栓子拉扯大,心里想着,等栓子结了婚,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过两年,小两口再添个小孙子,他就可以守着儿孙,安安静静地在庙街欢度余生了。可栓子结了婚,女人却不愿意住在庙街,非要搬出去,丢下孤苦的老万独守着庙街的老屋。小两口搬出去以后,老万和栓子,也渐渐有了距离感,越来越陌生,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栓子是多么乖巧、听话啊,老万说什么,他总是低头听着,从不狡辩,也从不顶嘴。自从结了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越长越大,头越抬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大,这让老万一时适应不了。而此时,老万甚至开始羡慕眼前那些老槐树,它们就那么悠然自得地矗立在那里,不用思考,也不必为现实的苦闷而烦恼,吸收着天地灵气,接受着雨露的润泽,没有嫉妒和仇恨,也不用生气……
  
   三
   日头往下落,一片阴影把庙街覆盖了,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把庙街吞了一样。一缕槐香,裹了一层寒气,就在庙街的夜色里流淌。那几棵老槐树,在朦胧的夜色中,变得安详,像几个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沉睡着。
   老万拖着一缕月光,就进屋了。他有些饿,便来到厨房,厨房的水池里,还躺着中午吃过的碗筷,没洗。他揭开桌上盖着的锅盖,有一碟炒黄瓜,和几个煮熟的鸡蛋,那是他中午做的。自从栓子搬出去以后,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天就做一顿饭。早上是不用做饭的,锻炼回来,买个煎饼,或者喝碗粥。中午得自己做,他不习惯外面的饭,总觉得太咸,或者有些年轻的厨师总爱放很多辣椒,医生说,他不能吃辣椒。
   胡乱扒拉两口剩饭,老万就四叉八蹬地上了床。床上的凉席有些旧了,跟他的日子一样旧,旧得有些发黄,黄里还带了黑。而此时的庙街,是寂静的。这几年,老庙街人越来越少,周围住的,也大多是租户,租住在这里的,不是哪家酒店的服务员,就是附近工地的农民工,他们总是各忙各的,没有走街串户的习惯。此时的老万,睡不着,因为他脑子里一直有个身影在不停晃动,晃动的身影,在以前的某个夜里,也曾出现过,却并不清晰,似近又远,似远又近。而这个夜晚,那个身影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颚骨深深地往里陷,两个眼球往外凸着,嘴唇满是血,他想要努力再看清楚一些,身影却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只看到自家的窗户,窗户因常年未打开,窗台上,已经长满了荒草。
   夜色渐深,无边的黑暗,挤压得庙街如一缕柔软的喘息,柔软中又透出一丝温热,老万的内心,就像架在炉子上茶壶里的水在激荡起伏着。在这滚烫的水里沉浮,老万直感觉浑身发热,脸和身上冒出汗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晃动着,晃动的身影,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年,栓子娘还活着,栓子娘活着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小脸长得标致,没有一点瑕疵,比豆腐婶家的水豆腐还白,还粉嫩,简直跟漂白粉漂白过似的,或者直接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身材那叫一个匀称,浑圆的玲珑线条,衬托着女人的骄傲,修长的腰肢,像纤细的柳条,风一吹,便能飘起来似的。自从嫁到庙街,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曾偷瞄过她,男人,也有女人,可男人和女人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男人看她时,眼神像一条蛇,游遍全身,恨不得钻进肉里。女人看她时,眼神里总是闪过一丝妒忌,从心底里埋怨造物主的偏心,偶尔看到自家男人望着栓子娘,嘴里流出的哈喇子,眼神又瞬间放出一束光,那束光,火辣,滚烫……
   男人是在栓子娘伸着两条胳膊,踮起脚尖在阁楼上晾衣服的时候看到她腰的,那白花花的腰条子,像刚出锅的凉粉,柔软,滑嫩,在一抹夕阳下闪着光,直看得他忍不住伸伸脖子,咽一口唾沫,多好的一棵白菜啊,咋就让猪拱了呢?老万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他知道那是那些男人们在嫉妒他。男人们越嫉妒,他对栓子娘就越好。那时候,老万在工地干活,工地管饭,除了节假日,白天是不回家的,晚上回。食堂做啥好吃的,他自己总舍不得吃,用报纸包起来,留到下班带给栓子娘。每次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栓子娘买个手镯,项链啥的。那个年代,这些已经是很奢侈的物件,虽然栓子娘每次都说别买了,那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的,可她心里头幸福着呢。
   老万平时话不多,怎么也不像一个浪漫的人,但给栓子娘买礼物,却总是很讲究,栓子娘打心眼里喜欢。有一次,他给栓子娘带回来两条内裤,内裤上绣着一串槐花,是手工绣上去的,活很细,宛如一串晶莹洁白的珍珠,又像一簇微微张开翅膀的白蝴蝶。老万说,槐花的花瓣多,结的籽也多,女人穿了绣着槐花的内裤能多生儿子。栓子娘听完就笑,笑得直不起腰,那石榴的籽还多,为啥不买石榴花的呢。老万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也就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老万祖上积了德,还是那绣着槐花的内裤有了效果,后来就有了栓子。栓子出生后,老万一直在家伺候着,家里比以前也热闹了许多,串门的邻居和亲戚一个接一个,都夸老万好福气,娶了个仙女一样老婆,还生了这么漂亮的一大胖小子。老万心里,别提多美。
   “小家伙倒是挺漂亮,就是不像他爹。”隔壁卖豆腐的豆腐婶把一块边角豆腐丢进嘴里,下巴不停蠕动,那话像是从牙齿缝里逃出来的。
   “豆腐都堵不住你的嘴啊,你没听说过,女儿像爹,儿子像娘吗?”老万呲咧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
  
   四
   老万在家呆了大半年,寻思得出去干活了。临走前,想安排栓子娘俩回乡下,跟两个老人住一段时间,相互也有个照应,当然,更多还是想让两个老人照顾栓子娘俩。栓子娘自然知道老万的心思,死活不肯去。老万拗不过,便不再说话,收拾了几件行李,跟几个邻居就出了门。
   一个男人对女人好到极致,女人是没办法不依赖男人的。栓子娘依赖老万,就像裤子依赖腰带,没了腰带,裤子不一定会掉下来,却总感觉腰里缺点啥,很不习惯。老万走了,就像那受了惊吓的一群麻雀,呼啦啦飞出去,带出一溜风,凉飕飕,湿漉漉。湿漉漉的自然还有栓子娘的眼睛,自从结婚以来,小两口就没分开过,就是老万去工地干活,晚上也是要回来的。可这次不一样,工地离得远,这一去,估计几个月也见不上面。在栓子娘心里,老万就是她的大树,她的依靠。那个年代,男人娶老婆,就是雇了个终身免费的长工,要给他们洗衣服做饭,还要给他们生孩子,偶尔不合他们心意,还会发脾气。女人在男人心里,不过是他们身上的一个物件,如何支配,全凭男人的心情。可老万不一样,啥事都顺着她,包容着她,把他能给她的最好的,都给了她。想到这里,一股暖流,就在栓子娘心底升起来,像炉子上茶壶里的水雾一样升起来,直到冲破泪腺,湿润了眼眶。
   老万走了,留下栓子娘俩,栓子还不会说话,自然不知道栓子娘心里的想法。她内心是孤独的,但又不愿意和庙街的其他人扯上关系,尤其是庙街的那些女人。她们总习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就坐在老槐树下,一边纳鞋底或者织着毛衣,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侃。庙街的所有新闻,都是最先从她们嘴里传出去的。栓子娘不喜欢她们,就像她们不喜欢栓子娘一样。既然彼此不喜欢,也就不会有太多瓜葛,内心的孤独,自然也只有独自忍受。
   栓子娘最孤独的时候,就是栓子睡着的时候,她确实不知道该干点啥?既不会织毛衣,也不会纳鞋底,更没人陪她说心里话。于是,她就不停洗衣服,先是栓子的尿布,然后把家里能洗的都找了出来,洗完衣服洗床单,洗完床单洗被套,一件一件洗,洗完,就晾在了阁楼上。当然,洗的那些衣物中,自然还有老万送她的,绣着一串槐花的内裤。
   栓子醒着的时候,栓子娘就拎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逗栓子笑,或者哄他睡觉。栓子哭了,她就把栓子的头放在臂弯里,抖几下,不管用,便又把头摁进怀里,撩起衣服喂奶。庙街的女人,给孩子喂奶是不回避的,一般也不会有男人看,即使看到了,女人也就呲咧着嘴骂一句:“没见过女人给孩子喂奶啊,小时候,你妈也是这样喂你的。”
   可栓子娘不一样,当她猛一抬头,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正色迷迷盯着她膨胀的胸部时,一声尖叫,差点震塌了身后的一排阁楼。赶紧站起身来,嘴角微微抽动,想要说啥,没说出来,就用她那明亮而湿润,又有些凶神恶煞的眼神斜了男人一眼。然后砰一声,把一抹夕阳的余晖就关在了门外。
   “畜生啊,女人给孩子喂奶你也看?”那一声尖叫,惊醒了正趴在豆腐案上睡觉的豆腐婶。

   “谁畜生啊?我又不是故意要看她的,谁让她喂奶不回屋里?再说,又关你啥事呢?”男人连珠炮似地说完,一个转身,就把背影丢给了豆腐婶,留下豆腐婶在夕阳的余晖下独自凌乱,啥人嘛,偷看还看出理了?豆腐婶觉得委屈,委屈得就像她的胸被男人看了一样……
庙街的日子,依然如老槐树的叶子,偶尔有风吹过,就像一只只绿蝴蝶,在枝头忙碌一阵,可风一停,一切又变得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有些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当栓子娘偶尔拎着水桶出来倒脏水时,依然会响两声口哨。槐树下聚集的三两闲人,偶尔也会谈起栓子娘,谈起老万和他的儿子,时不时响起一串诡异的笑,笑声,惊飞了正在枝头午睡的一群麻雀。
  
   五
   老万是五月过了回来的。
   五月,正是槐花开的时节,一串串纯白的心事,像一个个精心雕画的水晶灯笼,风一吹,便把一缕槐香顺着阁楼的窗户,送到庙街的每家每户。庙街的女人是属蜜蜂的,闻到花香,就很自然地聚在了一起。栓子娘出来倒脏水,看到那些女人,依然坐在槐树下,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开怀大笑,却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响亮。风继续吹着,几瓣槐花,像撕碎的纸片在百无聊赖的空气中沉浮,沉浮一阵,就落在那些女人的头上、身上,女人赶紧伸出手不停抖动,脸上还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像极了男人嫌弃自己芳华已逝的女人。
   老万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因为他回来时,槐花已经开过了。槐花开过就意味着夏天的开始,夏天的阳光,像庙街的女人们看栓子娘的眼神,火辣、滚烫。
   而老万,却是顶着一头乌云回来的。回来以前,工地上就有人说,老万,快回去看看吧,有人鸠占鹊巢了。老万知道啥意思,可他不信,他是相信栓子娘的,栓子娘是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的。工地上的男人们,总喜欢开玩笑。因为这里,除了没有女人的男人,就是像老万一样,把女人留在家里的男人,大家伙都寂寞,寂寞得像久旱干裂的土地渴望雨露。因此,大伙难免会找些所有男人都感兴趣的话题来消磨寂寞的时光。
   后来,有人从庙街回到工地,那人又说,老万,回去看看吧,栓子娘外边有人了。老万听了,依然不信,笑那些男人开玩笑也不换个花样,这招对他不管用。那人显然不满意老万的反应,你不信?整个庙街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男人亲口说的,他还说,栓子娘左边胸上有颗芝麻大的黑痣,后腰上有块白色的胎记,内裤上还绣着一串槐花呢!
   老万听完,胸口像是被啥撞了一下,先是一愣,然后就杵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他再也没有理由不相信,一般人是看不到栓子娘胸和腰的,更不会知道她的内裤上绣着一串槐花。何况,之前总是听人说,栓子长得不像老万。老万心里有些乱了,像无数只蚂蚁在打架,恨不得变成一只麻雀,再呼啦啦飞回去,像一阵风一样飞回去。他想看看那个男人是谁,那个能让栓子娘背叛他的男人是谁?
   夜渐深,街道上的人群也都渐渐散了。斑驳的月光,像一张巨大的网,铺盖在庙街的脊背上。网隙里,一簇簇墨色的槐树叶,随风摇晃。偶尔还亮着灯光的窗户,像一张张血红的大口,又像一双双利刃样的眼睛,照亮了一小块庙街的街道。那时候的庙街,还是土路,前两天下了雨,剥落的槐花花瓣就褪去它最后的芳香,紧紧地贴在了路面上,像街道打的一块块补丁,又像大地发霉长出的白色斑点,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一束刺眼的光。
   老万晃晃悠悠地走进庙街,手里的那瓶二锅头已经见底了,瓶子扔出去,没碎,滚了一阵就不动了,躺在那里。老万又上去踢了一脚,瓶子没踢着,自己差点摔了。嘴里就骂,你个破酒瓶子也欺负我了?你等着,看我不把你踢飞。又一脚,这次踢着了,滚了一阵,又不动了,老万没去追,满意地笑着,继续往回走。而他走进来,头顶的那片乌云,便将原本斑驳的月光一点一点遮住了。一团黑,慢慢向庙街挤过来。一路向西,一直往前走,再有两三百米,就到家了,可他直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那剥落的槐花花瓣,被他深深踩进泥土里,或者就粘在了鞋底。仿佛那些粘在鞋底的槐花有无穷的力量,一直拽着他,他越走越慢。此时,他开始讨厌那些槐花,被雨水冲刷后又粘在鞋底的槐花,像苍蝇的尸体一样让人恶心。可他原本是喜欢槐花的,姥姥说,槐花是最圣洁的花,他是信姥姥的。姥姥还说,在她小时候,谁家娶了新媳妇,男人会送她两条绣了槐花的内裤,这样,新媳妇就会一辈子对她的男人忠诚。而现在,他对槐花只有厌恶,或者他只是不喜欢眼前的槐花,因为这些槐花被雨水冲刷,沾满了泥土,早已经不再圣洁,甚至有些污秽。老万的内心,又开始像炉子上茶壶里的水一样,不停翻滚、沉浮,甚至已经扑开壶盖,扑到了茶壶外面。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条曾走过无数次的老街,原来那么长。
  
   六
   老万不知道自己怎么进屋的,他进屋,头顶的那团乌云,也跟着进了屋。栓子娘刚露出惊喜笑容的脸,看到老万的样子时瞬间凝固了,和周围的空气一起凝固了。栓子娘一手抱着栓子,一手递过去一条毛巾,让他去洗洗。老万一甩手,打在栓子娘递过去的手上,毛巾也掉在了地上。栓子娘诧异地望着着老万,扶在栓子身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下。老万也兀自站着,把自己站成了一座活火山,岩浆在身体里沸腾、翻滚,不断寻找着出口。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通红,像一块烧红的铁。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栓子娘,仿佛栓子娘就是一瓣槐花,像苍蝇的尸体一样腐烂的槐花,被人踩进泥沼里,又粘在鞋底的槐花。
   看着老万的表情,栓子娘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曾经那个温柔体贴,自己日夜思念的老万。嘟了嘟嘴,刚想说话,又咽了回去,重新退到床头,坐着,整了整栓子头上的帽子。
   说吧,跟你好那个男人是谁?老万开口了。
   啥,哪个男人?栓子娘一脸惊愕,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却又笑不出来。瞬间觉得好笑又好气,但见老万醉醺醺的样子,便也不想辩解啥,就没再说话。
   整个庙街的人都知道了,你还想隐瞒?老万越说,声音越大,直感觉,身体里的岩浆正顺着血管往上窜。人家都知道你胸上的黑痣和后腰上的胎记,连你内裤上绣着槐花都知道了,你还不想承认?
   你畜牲啊!栓子娘的语气干脆、肯定,仿佛老万真的就是一个畜牲。说完,眼珠子在眼睛里转了半圈,又转回去,然后重复一句,你就是个畜牲!
   啪一声,栓子娘那粉嫩的脸蛋上就多了四个手指印。老万身体里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从他嘴里喷出来,变成一堆秽物,就摊在栓子娘面前的地上,溅她一身。接着,一串污言秽语,都是骂栓子娘不检点的,像一串泡沫,从老万嘴里吐出来,充斥着整个屋子。
   栓子娘摸了一把红得发烫的脸,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但还是没理他,准备放下怀里的栓子,去打扫一下,却被老万一把拽回来,接着骂。
   栓子娘低着头,不再吭声,只不停地掉眼泪。掉下来的眼泪就砸在了怀里的栓子脸上,还未满周岁的栓子,也扯开嗓门大哭起来,娘俩的哭声,像长了翅膀的鸟,刺啦一声飞出去。老万见栓子娘不说话,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继续冲栓子娘吼,那吼声也飞出窗外,在庙街的夜空响成一声惊雷,撕开了庙街头顶的一片天。
   窗外的那团乌云也终于哭了,雨水就幸灾乐祸地落在了庙街,不停抽打着阁楼、老槐树和街道,那声音,和栓子娘的哭声一样清脆、响亮。老万继续追问着,栓子娘还是不说话,只恶狠狠地盯着老万,眼里放出的光像一团火,恨不得要烧了全世界,烧得寸草不生才好。
   老万有些恼羞成怒,一把从栓子娘手里把栓子抢过去,说那是野种,要把栓子填炕。栓子娘吓傻了,真怕老万借着酒劲儿,干出啥事来,拼尽全力,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又把栓子抢了回来。
   娘俩的哭声,夹杂着窗外的雷雨声,响彻了整个庙街。彻底疯了的老万,见孩子被抢回去了,抬起脚,朝栓子娘肚子上踢过去,像踢酒瓶子一样踢过去。栓子娘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后退了几步,没稳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感觉下身突然涌出千万条蚯蚓,从大腿内侧往外爬,爬着爬着,就爬满了内裤,内裤就黏着皮肉。她一只手撑在地上,想要试着站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就干脆坐在地上,任凭怀里的栓子,撕心裂肺地哭。一旁的老万,终于安静下来,傻傻地盯着栓子娘,似乎为刚才的鲁莽,有了些悔意,却并没有过去扶一把的想法,只傻傻地看着。栓子像明事似的,也不哭了,就在他娘的怀里,扭着脖子。周围也开始静下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过了好一阵,栓子娘才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厕所里走。老万看了她一眼,没拦。
   栓子娘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了,只偷偷地哭,那哭声,比刚才小,断断续续,却更悲伤。
   老万见栓子娘一直哭,不出来,就走过去,砸门,没砸开,便冲厕所骂,骂一阵,累了,便丢一句狠话,晃晃悠悠出了门。
  
   七
   老万后来出现在庙街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有邻居看到他,就吼,你咋还在这里啊,你家出事了,栓子娘上吊死了。
   老万发了疯一样往回跑,他跑回家时,看到门外那棵南倾的槐树跟前,一群人正围着,看着什么。有人见到老万,就骂,老万啊,你真不是人,两条人命啊,难道你就不知道栓子娘怀着身孕吗?
   老万一下瘫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向天大吼一声,那声音,撕心裂肺。
   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家阁楼上,一条绣着一串槐花的内裤,在随风飘舞着,像一面旗帜。那白色的槐花,像一串晶莹洁白的珍珠,又像一簇微微张开翅膀的白蝴蝶,似乎还散发着一缕槐香。他仿佛看到,栓子娘正踮起脚尖,伸着两条胳膊,在阁楼上晾衣服。露着那白花花的腰条子,像刚出锅的凉粉,柔软、滑嫩。还有后腰上,那块白色的胎记,在一抹夕阳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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