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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三弹:《做广播体操的女孩·上》

2022-07-10 06:36:04



1、


我是抽烟的时候发现做广播体操的女孩的。


她总是在上午十一点拿着自己的手机到露台上去做广播体操,先是活动活动手腕脚腕,继而便点开自己的手机开始做起广播操来,她做得那么认真,风雨无阻,即使隔着缭绕的烟雾也能看出她表情里带着的那一丝坚毅。我到露台上是来抽烟的,原本时间不固定,从九点多到十二点之前都是可能的。但自从偶然几次遇到做广播体操的女孩之后,我开始渐渐养成在十点五十五分到达露台开始抽烟的习惯,一般我会磨蹭到十一点一刻,女孩走后我会在露台上自己再看一会儿风景。



帝都的生活某种程度上真是枯燥无比。6年前我考到这里,在一所大学学了四年的新闻传播。毕业之后,我先是去了一家杂志社做营销,天天在网上和各种美女编辑插诨打科兼各种唠嗑,把她们说美了,她们就能帮我们转载篇文章。半年之后,秃顶中年主编两手一摊,告诉我们因为市场不景气杂志社倒闭了。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不过,对我来说,其实做什么都差不多,做什么我也是月光族:每个月交完房租、吃完饭剩下几百块钱再寄回家,钱就这么嗖嗖地没了。那段时间我只能铺天盖地地找工作,每天坐着地铁满北京城地去面试,有什么办法呢?15天内找不到工作,下个月的房租就交不出了。可是,做内容的工作不好找,我又真没什么高水准,上学那会儿天天在宿舍打游戏、睡觉,4年下来就没学到什么真东西。说来说去都是混,老师混饭吃,我们混文凭。找到的工作都不理想,不是太清贫,就是特苦逼,再不然就是每天通勤要2小时以上。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有个许久不联系的小学同学王小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说要给我介绍工作,我一问,说是在游戏公司写剧本。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正经活儿,小王骂我“这是什么话,坑谁还能坑自家兄弟?”

其实我们真没那么熟,不过我还是去面了试,真是一正经公司,薪资正常,每天加班还管一顿饭,算是有福利了。更重要的是,和我住的地方就在一条地铁线上,上下班也顺。这公司办事雷厉风行,我走出办公室还没半小时,电话就打来说录取了。我有点心虚,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可能是一切都太顺反而显得不真实了。可我还是立刻就答应来上班了。想想这地方真的挺好:办公室坐落在老城区一个文化产业园里,现代工业风,发张照片到朋友圈一定显得逼格很高。我想着应该给王小某打个电话谢谢他,跟人家说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兄弟你还是这么够意思”。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知道王小某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了。

原来我的职位之前就是王小某在做,他不干了就把这个活儿推给了我。王小某为什么不干了?因为这就是家同性恋公司啊我了个神,公司里一对儿一对儿的都是男的,他们虽然明着不会做特别过分的事儿,可天天眉来眼去的。这公司里就连个胖子都打耳钉,挎着特文艺的单肩布包。同事多看我一眼我都心慌,生怕他们谁看上我把我掰弯了。可还是那句话,不干这工作又能干什么呢?说实在的,这公司除了就跟个吧似的之外,其它方面真都算是挺理想的。要在帝都找这么个稳定工作,不易,所以忍忍吧。我每天起床就跟自己说:忍!只要自己正派,就不会被人带歪,无论心灵还是身体。


后来我发现,其实公司里的直男不只我一个。和我每天一起抽烟的老于也是直的,而且他还是公司里年龄最大的,三十多,已婚,丁克,有着很文艺的一些爱好,比如看看古书,抚抚琴。我问他,你这么个有着高逼格爱好的老龄文艺青年怎么跑这儿来工作呢?老于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爱好再文艺,不也得挣钱吃饭生活啊?总不能让老婆跟着你过得太差吧?”

我想想也是这样的。就又跟他一起在露台上吐烟圈。

老于问我:“唉,注没注意到,有个姑娘每天上午老在这儿做广播体操。”

我点点头:“嗯,注意到了。”

老于说:“嗨,一开始发现的时候笑死我了,那姑娘做体操做得……怎么说,横平竖直的,跟个小学生一样。做操之前还踏步呢。后来发现她老是来做体操。”

我插嘴道:“嗯,她天天来。”

老于歪头看了我一眼:“哟,”他笑了笑,“你看上这姑娘了吧,长得确实还不错。”

我抖抖手中的烟灰,故意看向别的方向,回道:“你别瞎说。”

“没看上人家你怎么知道她天天来,你刚才又低什么头呀?”老于一副胸有成竹老司机的模样,我竟有点不知道回什么。我刚才的确低了头。

“嘿,”老于凑近跟我说,“那姑娘肯定有故事。”

我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老于回答:“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想啊,正常人谁天天做广播体操啊。我猜那姑娘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这里有病。”老于指指脑子。

我觉得老于是在羞辱做广播操的姑娘,有点着急。我说:“怎么可能?” 

老于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还说没看上人家……我指错啦。”老于抓着我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说:“我想说的是这里。”

我一把把手抽出来,“说就说呗,动手动脚干嘛……”我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小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被带弯了呢。”

老于一脸尴尬,骂我:“你小子!”



2、


没想到做广播操的姑娘还真的身体和心理都有病,老于这张乌鸦嘴。


我去她家做客时,她炖了鸭肉汤给我喝,还有炒的小青菜和她自己做的蘑菇酱。我喝下第一口汤时觉得鲜嫩无比,不太像我平时喝过的普通鸭汤。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嗯,特别鲜。”我略带谄媚感地对她笑了笑。她却一直绷着一张脸,看起来特别严肃,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被看得有点心虚。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总有些心理方面的禁忌。我问她:“我做错什么了吗?”

女孩垂下面庞,摇摇头,随即说道:“我有脊柱侧弯。”

这个话题来得太突然,我楞了几秒钟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后我想到,这大概是她在解释为什么她会每天去做广播体操。我便说:“所以你每天去露台做操就是为了这个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我脊柱侧弯的事没有跟别人讲过。我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后来我发现有个人每天都在我做操的同一时间也在露台上抽烟。我想,或许你的抽烟也跟我的做操一样,有着什么隐秘的原因。”

“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但马上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失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改口。

“其实……”我认真地想了想我去抽烟的原因,给出了下面这样的答案:“我们公司是个Gay大本营。我每天如果不出来抽几口烟,都快忘记自己是个男人了。”这样的解释应该合情合理。

女孩露出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对我笑了笑。我们接着又吃起饭来。她的厨艺真是一级棒,确切地说倒不是厨艺本身显得多么了不起,而是食材本身像是顶级食材。看着她小房间里的布置和家具,真看不出她是一个肯花大价钱在吃上的人。

我尝试着向她询问:“你做的饭真好吃,你都是在哪儿买的这样的食材?”

女孩若有所思但又略带高傲地说:“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别人送的。”

“哦。”她的朋友对她真不错,要是我,就没那么多钱给她买这些吃的。

我看到她的肩膀上有一些没有被绑紧而掉下的落发,下意识地帮她捋了捋,她一下神经质地躲开了。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你想要干嘛”的意思,我嘿嘿地笑起来,解释说:“我看你头发掉了,没有别的意思。”

女孩一脸冷漠地回答:“你最好没有别的意思。”

我心里想,她干嘛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气,没想到她紧接着说:“你不了解我,我和一般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有脊柱侧弯嘛。这个不是什么病。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有脊柱侧弯,后来吊了两年双杠,好了。你们小女孩就是不爱锻炼,就有点小毛病。”我故意把这个话题说得很轻松,好叫她放心。

她眉头紧簇,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

看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世界局势那种十分复杂的问题,巴以问题、,多么棘手、多么深奥。看着她这样,我不禁替她感到一丝焦虑。感觉全世界人民都对不起眼前这个面目清秀的姑娘。

“我的心里也不太好,有一些障碍不能克服。”女孩告诉我。

我面带微笑,可心里一凉。“心理障碍”啊,会是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以前读的小说情节在脑海中呼啸而过,几秒钟的时间里,脑子里跑了几百趟火车。我看着女孩,她的发丝那么柔软,眼睛那么大,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的香气,有点像原来在家乡时夏末时节的桂花。可是下一秒钟,她可能就要垂泪告诉我,她有亲密关系恐惧症或者是性冷淡了吧。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暗自下定决心,我绝对不会因此对她的态度有任何转变,我会始终对她微笑,不会让她因此而感到自卑。想到这,我对自己有一些些欣慰,我毕竟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总是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女孩说出了我等候已久的答案。

但居然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长舒一口气,觉得世界又是我的了。但转念一想:“你是说你能看见鬼吗?”另外一些小说情节还有电影情节开始在脑子里飞翔,空调没开,但老式风扇吹得我汗毛倒竖。

“不是啦。你看过《哈利·波特》吗?”

我点点头。

“我看到的世界就差不多那个样子。”

我嘿嘿笑了笑,觉得她可真是个幽默的姑娘。

原来我认识了一个魔女。哈哈哈。


3、


去她家吃过一次饭之后,她告诉我她叫珍。

老于说这个名字很不错,我问怎么讲,他说:“你看,一个名字既能当中文名字,又能当英文名字。珍,Jane。”

我还给他一个白眼:“那是简好不好。”

“年纪轻轻,总是如此僵化死板……”老于嘴角朝我扬了扬,接着说,“你发现没有,最近我司在开发一款新游戏。”

我说:“发现了啊。可是再开发又能有什么新意。幸亏我们不是做制作那些游戏的工作,只是写写故事大纲,要不然我得吐。画质就不能提升一些嘛。怎么做都觉得low low的,你说是不是?”

“你小子要求还挺高。”老于弹了弹烟灰,接着说:“你们写剧本的几个都努努力,我今天听老板说了,这个新游戏,选上谁的故事大纲有奖金。你们写出个好游戏,制作得精良一些,我们做推广的也能硬气一些。要不然每回的产品,真是有些无聊。反正我自己是不玩那个。”

“你的爱好太雅,肯定瞧不起这些啊。咱们也是脑筋死。你看看咱那些同事,人家,每天逛逛街,都开心得不得了。我看,咱们就是投错了胎,要是也是弯的,没准现在开心很多。”

“娘希匹,老子可没这个癖。老子还得好好赚钱呢,我老婆最近又吵着要去东南亚旅游,老子没钱怎么带她去?还有你,你还不攒点钱给你那个珍买点礼物表示表示。女孩子很吃这一套的。”老于真是言传身教,诲人不倦。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候珍正好来到露台上做操。我们隔得远远的,并没有说话,我抽着烟,她练着体操。烟没抽完我就走了。自从上次去她家之后,我们在露台碰面时就会刻意保持距离,假装不认识。但我知道除了我时不时看一眼她,她也会瞥我一瞥。今天的烟是带爆珠的,蜜桃味的。烟是她送的。她不抽烟,或许她还有个爱抽烟的闺蜜吧,她朋友真多。


我们通常会在临下班前在微信上聊几句。有的时候她会约我去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待上一会儿,吃点东西。

今天喝咖啡的时候,她看到我愁眉苦脸的,便很温柔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咖啡时间太长有一点点焦了?我也这么觉得,但别因此那么不开心好吗?”

她总是说出这种不同寻常的话来,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她是某个乔装打扮体验民生疾苦的富家千金。因为在食物方面,她像是吃过很多特别棒的东西。比如,咖啡她能喝出豆子的来源地、煮咖啡的层次感和时间火候;红酒她懂得干白干红、有泡无泡的区别并了解世界各地最主要的葡萄酒产地;她家的鸡和芒果永远来自海南;春天的时候喝浙江最好的龙井……不过对于咖啡和绿茶,她抱持着审慎的态度,因为她说这些东西女生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胃痛。

她真是有一种特别的可爱。

“我……当然不是因为咖啡啦,我又不像你那么懂。我是在为工作的事烦心。”

“怎么啦?”

“我们公司要出一个新游戏……写脚本写得好能有奖金。我想拿到那个奖金,很多。可是呢,我想不到写点什么好。”

“是那种男孩子打的打打杀杀的游戏吗?”

“那倒也不一定非得要是那种。也不一定非得是给男生玩的游戏……”

“那你可以做很有意思很可爱的游戏。”

“比如什么样的呢?你平时也玩游戏吗?”

珍摇摇头,一副抱歉的样子。我早该想到,像她这样的女孩,怎么会玩游戏呢?“可是,我对于女生玩的那种游戏都不太熟悉啊,也做不来那种。”

“我觉得你可以在游戏里设计一些非常可爱,非常有灵性的角色,你觉得呢?”珍的眼睛里放着光彩,但是我却听不懂她说的话。我对她一直笑,但是啥也说不出来,什么叫又可爱又灵性的角色?什么叫灵性……?

珍看出来我一直在思索却迟迟没有答案。便说道:“比如,精灵、怪物什么的……”

“啊?”我张开的嘴闭都闭不上。“关于这些,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我也有朋友喜欢看《魔戒》啊、《精灵宝钻》啊什么的。但我一直欣赏不来,主要一直觉得……有点假……”

珍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搅动着勺子。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难道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别的东西?”

“你说精灵和怪物吗?”

“不管是什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吗?你相信你自己是特别的吗?”

我摇摇头。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生活里现在出现的每一样东西,哪个不是我费劲力气换来的呢?我不是什么天才,也没多大能力。我知道这一点。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能有份速冻饺子,或者能点上一份外卖,之后看我自己喜欢的美剧或日剧,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世界上有特别的东西?如果真有,在哪里呢?在我吃的泡面里吗?难道有泡面精灵吗?

“你知道,每一种人们的情绪都有冗余,冗余就会形成怪物。好比,有人喜欢抽烟,就会有烟草怪物;有人喜欢做饭和有机食物,就会有农作物怪物;我家里的那些吃的,还有上次给你的烟,就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如此,每一样情绪都会有对应的怪物,哪怕是有人喜欢吃泡面,也会有相应的怪物……”

“泡面精灵?”

“嗯,”珍点点头,对于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感到有些惊喜,并接着解释道:“怪物不仅仅是人们情绪的冗余,还可以影响人们的情绪。好比你现在很沮丧对吧?但我打一个响指召唤一个怪物过来,你就马上会开心起来的。”说着,她真的打了一个响指。

我等了几秒钟的时间,但却没有什么感觉。早就该知道是小女孩的那种把戏嘛,当然,我该配合珍,显得开心一些,我喝了一口咖啡。

但是,等等。我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杯,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刚才那口咖啡,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好喝的一口咖啡了。该怎么形容呢?首先是很香,而且并不甜。我平时喝咖啡从来都欣赏不来美式那种东西,觉得太苦。但是没有想到不甜的咖啡居然能这么好喝,好喝到它根本就不太像咖啡。它不是依靠奶或者糖去中和苦的味道,而是香和苦的味道彼此分离,又相互映照。苦还是苦,但因为那种独特的香,你不会觉得它不能接受了。相反,如果没有那种纯粹的苦,也就不能有这种纯粹的香了。就是这么一种感觉。这种对食物的感觉已经脱离了一般的感受。虽然形容了一番,但还是觉得无法完全表达出来。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白活,就因为这口咖啡。

我抬头看着珍,她好像在等待着我说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手中的咖啡杯有点颤抖。

珍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所以,你觉得这个游戏设定怎么样?”

“什么?”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还是焦焦的,“不错。”我对珍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得到了一个游戏创意。


4、


我开始发现认识珍之后,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关于怪物的游戏创意受到了公司的一致好评,和其它的几个提案一起入选进入下一轮。公司的那帮基佬,头一次正眼瞧我。还有些人送我一些香水和帆布袋子,我把这些全部转送给了珍。

不知道为什么,我头一次觉得好像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

珍说,她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的人。我问她特别在哪里,她说,觉得我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一定是因为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可我并不是。”我老实向她交代,“相反,我之所以能适应生活,恰恰是因为我对一切生活都感到厌倦。”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珍蜷在自己的被子里。她的被套是一种亚麻材质,她喜欢躲在里边说话,而且那种材质的手感真不错。

“打个比方吧,假如你在一家披萨店里吃薯条。本来挺饿的。但是吃了一根薯条,发现不脆。又吃了一根,发现有点糊了吧唧的。第三根里夹了别人的头发,第四根不知道为什么咸得要死。就这么着,你吃了十根左右,每根都难吃得要命。你坐在哪里,虽然还是饿,但是也不想再吃薯条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

我继续说:“高考的时候我差几分就考上重点了,因为不想再复读,就去了现在的学校。你猜后来怎么着?”

珍问:“怎么着?”

“一开始我还有点伤心,还哭了一鼻子。再后来,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发现到哪里都一样。就算当时上了重点又能怎么样,到现在还不是在这个城市里混,每天吃外卖。”我干笑了两声,心想这姑娘听我这么说一定会觉得我他妈特别没出息吧。

没想到她说:“不。如果你上了重点,你就遇不上我了。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你不会一直吃外卖。”

“你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珍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就像她是人生的审判官,而现在已经到了给我盖棺定论的时候了。

我被她逗乐了。又问她:“那我怎么样才能不用吃外卖呢,我又不会做饭。”

“你可以来我家吃。”珍瞪着大眼睛,仿佛我不相信她会做饭,而她急于要证明给我看。

“你家的床单和被单手感真是很不错,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在上面睡一觉……”我问她,“我可以亲你吗?”

珍回答:“你想多了。”


我怀疑珍真的有性冷淡和抑郁症之类的毛病。当然,这两种疾病本身就经常伴随发生。因为有性冷淡,所以抑郁了;因为抑郁,所以对性失去了兴趣。我常常来她家玩,她很喜欢我,却从来不跟我亲热;而且她经常处于一种并不太开心的状态。

“那你呢,”我问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什么朋友。小时候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可到了上中学以后,她就不理我了。先是不接我的电话,让家里人告诉我她不在家;后来我给她写过信,她也没回。她上了别的高中,有了新朋友。”

“她为什么不理你了?”

“因为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怪物。她不相信我,觉得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急于想要摆脱我。”

“可这听起来很可爱不是吗,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这不是可爱不可爱的问题。”珍摇摇头,“我会孤独终老,到死之前都没有朋友。”

“你不会。你不是有我吗?”

珍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别装了,我知道你也不信我。”她说。

“我不是完全不信。”我告诉她,“上次喝咖啡那次。我回家后想了一下。我喝的那一口咖啡一定是不太一样了。不然事后我喝不出来咖啡是焦的。只有喝过什么是好咖啡的人,才能尝出那种细微的焦感。”

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还挺聪明的。”她有点开心。

“那我能亲你了吗?”


广告里说,亚麻床单的最大好处是清爽透气。而且有一种自然的粗糙。但我没想到这床单上还有一种青草的味道,躺在上面就像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草原,还有羊,白云飘飘,有人在骑马。


5、


在怪物的世界里,分成两大阵营。一类是因为喜欢和爱而形成的怪物,比如烟草精灵、运动怪物、纸质书怪物。另一类是因为恐惧等情绪产生的怪物,比如躁郁怪物、焦虑怪物、压抑怪物等等。

有些怪物的分类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比如主管恨的怪物并不是第二类怪物,而是由喜欢和爱而形成的情绪的冗余。本质上说,爱与恨不过是同一种东西,同一样东西的一体两面。

每一只怪物都长得不一样,性格也不同。恨怪物出奇地冷静,每天坐在云端钓鱼。当然,从来没钓上来过,但他也不着急。农作物怪物话特别多,是个话痨,而且对城里哪个地方新开了饭馆一清二楚,总是要加上一番专业点评。烟草精灵会飞,你从来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太忙了。抽烟的人太多,她忙着飞到各处给人们带去一点点虚空,一点点欢愉,有时候还不得不分身。分身后那种带给人的感受就会变弱,所以有时候抽烟特别来劲,有时候又有点跟没抽一样就不奇怪了。好在抽烟的人一直不减少,烟草精灵的体积一直挺大,可以制造足够多的分身。

情绪的冗余越多,怪物的体积越大;情绪的冗余越少,怪物的体积越小,能力也越低。

因为恐惧的情绪产生的怪物都长得很像。躁郁怪物,灰色的一团;焦虑怪物,一团灰呼呼的东西;压抑怪物,反正也是灰的,一团的。他们走路都巨慢,因为体积越来越大,减肥什么的根本就别想,有时候还担心自己会得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当然了,怪物族群根本就没有这种病,但他们总是会往坏处想,“万一有呢,”焦虑怪物说;“唉,这可说不定啊,”压抑怪物说;“谁他妈说就一定没有啊!”躁郁怪物说。

怪物本身没有好坏,也没有感情。他们总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啊,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过,却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是我给新游戏写的大纲,介绍了整个游戏的世界观。珍认为最后一句有点多余,我却觉得挺好。

这世上怎么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经常在下班高峰的地铁上,我一边被挤成照片,一边听着不远处某对情侣的争吵。那女孩喊得可真大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恨你。”而旁边的男孩只是冷冷地沉默着。上班的时候不也常常有勾心斗角的糟心事吗。你的leader可能毫无能力,成天偷懒,不过是因为比你早到公司那么几年,就天天对你颐指气使,就像你是欠他钱的三孙子一样。下了班还要接孩子买菜的妇人,每日独守空房的老人,失恋后买醉的年轻人,走路都喘的中年人……每到这个城市的日落时分,我总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堆积到极点的失望情绪。因为太失望了,所以人已经没了爱的能力吧。

跟这些人比起来,我的生活平静多了。没有失望,也就不会有恨意。虽然,剩下的也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好在,珍是个有趣的女孩。

她说我们要帮助怪物们,就要帮他们做事。

第一件要做的,是给我们公司李咩咩送生日礼物。我说这算是什么,为什么给一个Gay送礼物就能帮助怪物呢。

珍说怪物是多种多样的,李咩咩最近跟他的男朋友正在低谷期,我们应该通过送礼物来促进他和他男朋友的关系。

我说:“珍,你要明白,我虽然也是个男的,但是我真挺看不惯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的。李咩咩和他男朋友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告诉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珍问我,为什么一提到男同性恋就那么大反应。

“我……你知道我每天上班都会看到他们在办公室涂指甲油,还有他们每个人都打扮得……怎么说呢,过于精致化,让我觉得怪怪的。他们有的人每天都背着白棉布帆布包,穿着板鞋,有的人光破洞牛仔裤就有十条,还有的人带发带。更可气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感觉,还觉得别人很土……”

“他们觉得你土?”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我没回答,但是一幅不服气的样子。

“不过李咩咩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吧?”珍歪着头问我。

说实话,平时对这些同事没太上心,现在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哪个是李咩咩。他穿得倒是比较随意,喜欢条纹T恤和工装裤,但是每周有三天下了班之后要去练瑜伽。一个大老爷们,练瑜伽?反正我是理解不了。不过他话不多,也不和其他同事聊那些“时尚话题”,倒是个不招人讨厌的人。

珍见我不置可否,便继续说:“你知道,同性之间的爱也是有对应的小怪物的。”

“哈,那这个怪物可是不小了吧?”我回答,现在哪里没有Gay?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文创行业,一公司一公司的性取向特殊。

“但是他仍然很头痛,因为这种爱非常不稳定。但是李咩咩和他男朋友却是真爱。”

我看着珍,她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女孩。我握住她的手,跟她说:“你就说咱要干什么吧。”

“他下个星期过生日,你送他一个羊驼造型的汤婆子。”

“汤婆子是啥?”

“就是暖水袋。”

“那就叫暖水袋不就完了,你们有文化的人,老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珍笑了笑:“好,就叫暖水袋。”


6、


李咩咩家的风格就跟他本人一样。略微有点性冷淡。客厅里有两个亚麻的单人沙发,中间有一个立式台灯,旁边放了一个十分微型的小书架。书架上搭着一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另一层放了一个蓝牙音箱。然后客厅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巨大的棕色瑜伽垫铺在地上,既可以坐,又可以供人随时习练。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排列组合。

我简单向李咩咩介绍了珍,“这是我的女性朋友。”珍不让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李咩咩显然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有一丝吃惊。但他很快露出礼貌式的微笑,并招呼我们坐下。他去厨房给我们倒水,并从厨房喊话给我们,说意外发现了一些红茶,可以泡给我们喝。我们回答说好,然后珍示意我赶紧把礼物拿出来。

等李咩咩回到客厅后,我赶紧把热水袋拿了出来,热水袋外面的套是一个羊驼的造型。我拉开拉链让李咩咩看一下里面,好让他知道是什么。

“啊,汤婆子。”

好嘛,感情就我这么没文化。

“对,”我说,“这是一个汤婆子,日本货。现在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你用得上。我听同事说你要过生日了,这是送你的礼物。”

李咩咩谢谢我,紧接着马上拿了汤婆子去厨房灌了热水,就把汤婆子抱在怀里跟我们说话。他说:“真的是很暖和。”

我和珍点头附和。李咩咩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以前天冷的时候总有人给我买汤婆子和毛拖鞋,煲汤给我喝。”李咩咩小声念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们说话。我和珍都没有答话,只是小口啜杯里的红茶。

李咩咩低头想了好久。他的房子里充满着一种淡淡的味道,有点像是某种草的味道,不是很香,但很好闻。有点像是花草茶的挥发产生的气息。他家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常有人打扫。我快喝完茶时,李咩咩抬起头,说谢谢我送他生日礼物。

“平时在公司里,没看出你是这么细心和热情的一个人。”李咩咩似乎很诚恳地在感谢我,“我很喜欢羊驼,以前也有人送过我这个造型的东西,因为我的名字叫咩咩……”

我很想笑,但被珍用眼神制止了。李咩咩又沉默了下来,眼圈都有点泛红。


我和珍喝完红茶,离开了咩咩家,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思索他的心事。


两个星期后,我在公司收到珍的微信,说李咩咩已经和他的男朋友复合。我抬头看了一下不远处的咩咩,他正和同事聊着天,有说有笑。桌子上放着他的新杯子,果然也是一只羊驼。


7、


怪物们有的时候真的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我和珍看着一桌子怪物送来的感谢礼,不知道说什么好。礼物是一大盒各种各样的安全套……

可能我是屌丝命,这些小盒子里,我大概有一半都不认识那些牌子。在这一点上,珍和我一样无知。


“怪物是觉得我们有这方面的需求吗……”我问珍。

“呃……他们可能是觉得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珍向我解释道。

“这些礼物应该怎么处理?我想留下其中几盒我认识的,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吧。”我说。

“我……我留着这些也没什么用啊。”

“你好歹留个一两盒吧。剩下的,要不你送朋友?”

“啊……可是我没有什么朋友啊……”

“也对。可是我的朋友也不多。我又不想送给同事们……太奇怪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难以想象把这些东西拿到公司去。

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些套套们寄回我的老家,给老家的朋友们带去一丝关心。那些已经结婚,甚至很多已经有了小孩的哥们们,应该会很愿意做一些新的尝试吧。


“怪物们很感谢你。”讨论完尴尬的话题,珍特意替怪物们感谢了我一下。

“他们的感谢方式太不实用了,要是能直接发红包就好了。你看,他们还把包装包得那么可爱,上面还系着粉色的蝴蝶结,完全不适合我。”

“负责爱情的怪物本来就是粉嘟嘟的,这是她的幸运色啦。她会觉得这些送出的礼物会给你带来很多很有爱、很幸福的体验吧。”

“其实让我幸福的话很简单啊,我平时吃泡面或者速冻饺子看动画片的时候就很幸福啊。还不如送我一大箱速冻饺子。所以……这真的是怪物送来的礼物嘛?真的有怪物是嘛?这不是你自己买来暗示我的对吗?”

“我暗示你什么呢?”珍不解地问。

“比如我们的关系应给更进一步之类的。”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有怪物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完蛋,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把自己给坑了。

“你就是那个意思。”珍板着脸对我说,“你上次明明已经说了喝的咖啡味道变了,所以你知道的确是有怪物存在的,但你现在又说不相信了。你觉得,以我平时的行为处事作风,这有可能是我自己买的嘛?再说买这么一大桌子这玩意儿,也得花不少钱,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是是是,对对对,你说的非常是,你说的非常对,是我鲁莽了,是我唐突了。其实有没有怪物并不重要,就算这一桌子都是你买的,我也不介意你骗我,最重要的是我们俩……”

“这些不是我买的!是怪物送来的!”珍打断了我,随即把嘴唇送上来。

她的嘴唇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有些干,大概是因为她在生气。可是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让人想把这一刻一直延续下去。为什么她在生气,却还要吻我呢?


珍把嘴唇拿了下来,问我:“你就是想要这些,是不是?”

我一直笑一直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毕竟是个男的,说不想要太假了。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珍若有所思地问我。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给她太大压力。

“你很好,也很有趣。可以说,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难得的一个朋友。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喝咖啡,一起在外面走路。如果你喜欢看动画片,我也很愿意陪你看。顺便问一句,你平时看什么动画片?”

“呃……我比较老派,我看《龙珠》。”

“《龙珠》不是早就播完了吗?”

“最近又重置了。”

“原来是这样。”珍点点头,好像忘记了刚才问我的问题。


说实在话,我对珍的感情很奇特。她身材很瘦,但并不是瘦得干枯的那种。仔细看起来,其实该算是身材还挺不错的。可是我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欲望。或者说,即便是有,我也不想就那么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我对她,和对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对别的女生,我有时候尽想要索取,对她,我却不想。她像是一个怀里什么都没有的人,你没办法向她索取,你只能同她走一段路,天冷时或许借大衣给她披一披,但也就是这样了。没办法有什么目的。尽管接吻还是很美好的。


我们真的窝在珍家里的双人沙发上看起了《龙珠》。珍从冰箱里拿出她自己做的酸奶,切了一点草莓放进里边。她做的酸奶没治了,和一般在超市里买到的酸奶完全不是一个味儿,确切地说,没什么奶味,但有奶香,而且也不甜得呴嗓子。结果就是我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大碗。自从认识珍,我已经差不多长了五六斤。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给怪物们帮忙吗?”动画片差不多看了十集之后我问珍。

珍一点都不困,而且酸奶也只喝了一小杯,她点点头,随即说:“是啊。虽然帮忙也帮得很有限,但毕竟是我能做的事情。比起其他的一些事情,我觉得给怪物们帮忙还更有意义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无论在世界上做什么,若干年后再去回顾,大概总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吧。”

“是吗?”我问珍,随即回顾起来这几年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好的,但的确好像也是苍茫一片,看不到什么东西。

“因为我们不开心。如果你过得是不开心的日子,不管过什么,都不会觉得有意义。”

“既然如此,那和怪物在一起难道就开心了吗?”

“不是。”珍回答,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垂下头,“不是的。因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你脱离了开心或者是不开心。怪物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想去他们的世界。”

“不——要——”我制止她的想法。

珍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目前暂时不会去那个世界的啦。哈哈哈。”

她吃了一颗草莓,继续看动画片,她说:“毕竟,现在有人和我一起,给怪物帮忙、吃饭、看动画片。”

我又问珍:“好,如果你说怪物是真的,那么,你能不能让他们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说句话。”

珍摇摇头。我问她:“为什么不行啊?”

“问题不在于怪物不现身,其实他们一直都没藏着自己。问题在于你看不见他们……”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我没有超能力。

“虽然你看不到他们,不过通过一些其他的方法,你可以知道他们的存在。好比说你现在可以想一句对我说的话,一会儿就能在窗子那里显现出来。”

“怎么可能?你这是变魔法或者是读心术吗?”

五秒钟过后,窗户上的哈气真的像有人在写字一样,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七个字:我们是什么关系?

珍回头看着我,一脸得意地回答:“小伙伴。无可替代的小伙伴关系。”




8、


女孩半夜起身,轻轻穿上床边的睡衣,以为男生已经睡熟,悄悄走下床。

男孩根本就没睡,他一直不知道女孩为什么总是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最近才发现,她总是半夜起身不知道去哪里,然后天亮之前再回来。这一次,男孩准备跟着她看个明白。

女孩淡粉色的睡裙在暗夜中摆动。正是夏夜,不时有微风从窗外吹进。男孩身上觉得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紧张。他在后边不断跟着女孩往楼上走,女孩每上一层之后,他才慢慢地爬上去。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没有穿鞋。女孩这是去见谁?为什么是深夜见面?她这是要去楼顶吗?为什么不坐电梯?

一连串的疑问扰得男孩心绪不宁。

他发现他渐渐跟不上女孩了,凭声音已经听不清女孩往上走了几层了。女孩平时柔柔弱弱,回家从来没有爬过楼,再说从12层到25层,一共13层,男孩都累了,女孩的脚步声却听不出一丝疲惫,“嗒嗒嗒嗒嗒嗒嗒”,男孩觉得女孩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要离自己而去。

男孩说什么也要知道女孩每天夜里这是去见谁。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一个劲儿往上跑。奇怪的是,直到他跑到顶层,也没追上女孩。

男孩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心里不觉生出一丝丝恐惧。他突然觉得好像并不了解女孩,并不知道女孩是谁。他们相识于一年前,女孩说她在银行工作,每天在柜台后面数钱,做报表。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女孩说的那家银行,但一直觉得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每天下班回家,女孩都已经回来了,正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到男孩回来,她赶忙把桌上早已做好并用盘子扣好的饭菜打开,然后他们一起吃饭,并接着看电视。女孩做饭有天赋,根本不像一般人做的饭,在普通的菜到她手里都能变得有神奇的味道。男孩曾经诧异,凭着女孩的手艺,要是开一家餐厅,恐怕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可每次问起来,女孩总是摇摇头,说自己开餐厅太累了。男孩工作忙,听女孩这样说,便也作罢。也好,如此手艺尽让他一个人享受,男孩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

但他其实从来没见过她做饭。她见过她吃完饭后去刷碗、刷锅,那锅里确实有油。可他真的从来没见过她做饭。每天回家她都已经把饭做好。而到了周末,她总推说太累了想要偶尔店点餐或出去吃。男孩体贴她,从来都依着她,如今想来这事的确太奇怪了。

也许女孩并不是一般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男孩战战兢兢地爬上通往楼顶天台的通道,果不其然,通道已经被打开了。他借着远处霓虹灯的光和月光,往外看去。女孩在天台上正跟什么人说着话。

与其说是跟什么人说话,不如说是在跟一团绿色的烟雾讲话,那团烟雾时大时小,一边消散一边却又在生成,一定是什么怪物。男孩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居然会在半夜跟这么一个怪物见面,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没过多久,女孩像是接过了那团雾递给她的什么东西,转头往回走。男孩想,那怪物递给女孩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或许是什么能要他性命的东西。夜里看不清,男孩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女孩和那怪物究竟有什么勾当。只见女孩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男孩终于看清了,原来她拿的,竟然是……

一棵芹菜和一提袋番茄……



珍笑着说:“才不是这样的呢。你这写的跟悬疑小说一样,有点搞笑。”

我说:“你甭管一样不一样,反正我凭着这个进了新游戏案子的决选。这次李咩咩也有帮我说话,他还挺够意思的。”

珍说:“怎么,开始喜欢你公司的同事了吗?”

“他们,有时候人还挺好的。感觉其实他们都蛮纯真的。”

珍没有讲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笑。她今天很开心。她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应该去北海公园划船。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午餐我们刚刚吃过豆角猪肉和茴香猪肉的饺子。是我包的,我跟珍说,我要展示一下一个北方男人的厨艺。这个时候,我有一点困,可还是穿上大衣跟珍一起去了北海。珍住的地方离北海不远,坐几站公交车就到了。下午的阳光充足,照得人的眼睛热热的。我和珍穿得不够多,珍没戴帽子和手套,我则连羽绒服都没穿,只著一件薄棉衣就出门了。我们从北海公园的南门进去之后就冻得不行,可是让人有一种爽咧的感觉,仿佛一切的事情到这个时候都该有个说法,有个结论。

我们一边跺着脚,一边往北门走去,准备走到北门就出去。我们过了桥,上了白塔的岛,有一间可以吃小吃的地方,我们走进去,一人点了一杯豆浆,坐在窗户旁边看外面的风景。四五点钟,太阳还没落山,远处的树是黄色和红色的,街道上不时有过往的车和行人。

珍说:“你知道吗,。时间在这里比别的地方要走得慢。这个城市最庸常的,油盐酱醋茶的那些,全都在这儿了。剩下的部分,有时候都让我觉得是非人的。所以我从来北京就住在这一片儿,没离开过胡同区。”

“有那么夸张?”

“嗯,所以我特别佩服你,对什么地方都有一种适应能力。我就没有,有许多东西我都不能适应。”

“但你说的那些问题,我也都知道。只是,除了接受,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行了呗,我又没什么大本事。”

“你有。”

“我有?”我冲珍咧咧嘴,倒很想听听她觉得我有什么大本事。

“你有一种……英雄主义。不管怎么着,你都能想出办法。”

英雄主义……是个好久好久没有听过的词了。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警察,嫉恶如仇、伸张正义,可是当我长大,没人再关心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了,大家只想着怎么赚钱,比别人过得好。不管怎么样,我都能想出办法吗,或许是因为打从心底里我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去。不是那种世俗的好,是真正的好。“我和你不同,你是一个特别鲜活的人,但我却是不完整的。”

我握住珍的手,说:“干嘛这么说?你是一个很棒的人,有才华,懂得又多。”

“可本质上,我的心是不完整的。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和怪物还有精灵们沟通了,我觉得我都活不下去。”

看着珍那么难过的样子,尽管我一直对怪物的事半信半疑,但现在也觉得这事恐怕是真的。

珍突然掉下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哭得很伤心。

我有些慌,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珍没有回答我。她哭了好久好久,好像把好几年的眼泪都哭出来了。最后我被她哭得都有点毛了,我小声对她说:“珍,别哭了,你再哭,旁边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珍这才止住眼泪。

随后,她告诉了我:“怪物的世界,出了问题。”

“啊?出了什么问题?”看珍这个样子,像是出了大事。

“你知道怪物也是有孩子的。”

“怪物还有孩子?”

“嗯,怪物的孩子和人类的孩子不是一个概念。所谓孩子,其实就是在未来负责这个领域的小怪物。当到了怪物两辈之间的交接时间的时候,之前的怪物会消散,转换到新的怪物身上。每一个领域的交接时间是不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怪物的孩子怎么了?”

“怪物的孩子全都失踪了。”

“啊?”

“怪物的孩子平时没有什么任务,除了跟着大怪物们观摩他们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随便玩。结果最近怪物们发现他们的孩子都不见了。怪物的能力是很高的,大家联合起来可以探知到很大的区域,可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孩子。不管是好怪物的,还是坏怪物的,一个都没发现。现在,所有的怪物都是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那如果孩子们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怪物是怎么形成的吗?”

“记得,你说怪物是人们情绪的冗余。”

“是的。所以如果怪物的孩子都消失了,那就意味着在未来,人类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

“没有任何情绪了……?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人类消失了,或者是人类的情绪消失了,就有可能。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

我喝了一口手里的豆浆,什么味道也没喝出来。心里琢磨着珍的话,我在想人类的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情绪都消失呢。如果人类变成了没有情绪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和珍一起沉默着,之后我们离开吃小吃的地方,一路往北门走去。虽然冻得直跺脚,呼出来的也都是白气,我和珍却一路也没有说话。天有点挂晚,暗了下来,湖面上的冷风吹来,让人有些不知所措。走过长廊,我和珍有些辨不清方向,姑且凭着感觉往前走着,结果还是走错了,又绕路往回走。天黑了,我们的手牵在一起,说不清是谁带着谁。

我对珍说:“出了门就好了,出了大门我们赶紧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我们又走了好远才出了大门。一出大门,旁边就有个管式翅吧。门脸虽然小小的,看起来也不尽然好吃,但我和珍还是毫不犹豫地进去了。餐馆里人很多,天气虽然很冷,可却不见有人脸上有忧愁。我和珍坐下,点了鸡翅、羊肉串、鸡心管、板筋、金针菇和茄子,又点了蛋炒饭和可乐。烤串很快上来,我们默默吃了十分钟,才觉得缓了上来、得救了。


发生在北海公园里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晚餐期间我们谁也没再提。我和珍聊起了别的话题。我说我以前时常在离这里不远的dada蹦迪。珍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去了,我说不知道,有那么一年的秋天,我一个人去爬了长城,回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从此之后就很少去蹦迪了。郁闷的时候改成了看晚场电影。

“或许这就是人老的表现吧。”

珍笑笑说,“得了,你才多大,二十多岁就谈自己已经老了。”

我们说说笑笑,吃完晚餐之后真的去看了晚场电影。电影是一部动画长片,现在已经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情节了,只记得十分温馨搞笑。珍似乎累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公车上靠着我睡觉。


我送珍回到家,她像是喝醉了一样,走路也不稳了,大概之前很少那么晚睡吧。她靠在我的肩头,到了家之后把羽绒服脱了扔在她家的沙发上,便倒在床上睡了起来。这姑娘倒是一点都不怀疑我会有歹心。

她很快就睡着了。我看了她一会儿,睡得很香。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毛衣,头发挡住了半边脸。我突然很想亲亲她的额头,就亲了。她也没醒。我随后穿上自己的大衣,离开了她家。


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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