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关于冬天的记忆好像冷到最后总会被一种暖取代。
那时寒风像头穷凶极恶的野兽呼呼撕扯着两小扇玻璃窗,时刻要破窗而入般,但那股凛冽的气势总会被木条和塑料布严丝合缝地挡在窗外。堂屋里的水缸刚结满一层薄冰,在我和哥哥之间就会因为谁能吃到凉滑的冰茬子而生发一场温馨之争。
屋内与堂屋间一条厚重的门帘子将寒冷一隔两开,屋内炉火正旺,炕上热乎乎的,赤着脚在竹篾的炕席上跑来跑去,感受着被温暖包裹的幸福。这还不算什么,本就很招寒冷嫉恨的暖炕还要被一条厚实的棉被压住,我们的小小身体总是不甘藏在被子的下面,掀开一个被角,准备把冒着热气的脚丫子伸出来,却总会被正在缝补的母亲重新掖好,生怕我们像红薯见风就会冻坏哪个部位似的。
所以小时候我很喜欢冬天,总能得到母亲暖的呵护。好像母亲将一年的所有的爱都囤积到了冬天,越是天气冷冽,我们越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更多的关爱。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后,母亲要赶在父亲回来之前把院落里的积雪清理出去。但她时常总要先把我们一个个打理得像个圆滚滚的雪地熊似的,所有能用来御寒的物件都缠裹在了我们身上,而她只穿着自己做的对襟花袄,围着一个蓝色头巾,戴着一副线手套,趿拉着一双薄底布鞋在雪地里挥舞着笤帚。我们一个个的,拿着炉铲的,拿着小笤帚的,在母亲身后瞎忙乎着。母亲似乎乐意我们跟着她转,这也是她明知却拦也拦不住的热闹和快乐。
但童年的光影就像留不住的冬雪一样飘忽即逝。一转瞬间我已步入年少。
那当时市面上正流行着一种款式奇丑,像老头猪一样的棉鞋,因为结实耐穿,所以被家长们钟爱。什么女孩男孩,一群疯闹起来就不分性别的糟孩子,正是穿啥费啥的年纪。一律被套上同款式的这种丑陋却耐实的鞋,走在上下学路上,一眼望过去齐刷刷,真是一路货色。但毕竟是布鞋,再怎么耐穿,也会被成长的脚趾头洞穿的一天。
就这样姐姐穿小穿破的棉布鞋,被母亲精心缝补后,又强行套在了我的脚上。本来就嫌弃它的丑模样,再一边一个补丁映着,在我审美已觉醒的心灵里更加觉得奇丑无比,难以接受。于是我抗拒穿它,坚决不穿,我执拗的性情在那时就凸显出来。母亲好言相劝,反复拿着鞋,在我眼前晃动着,比对着,唾沫四溅重复着说,多刮净的一双鞋啊,穿着也舒服。为了证明这双鞋有多舒服,母亲把她亲手拆剪下的铺在鞋里的棉毡垫拿出让我摸,不用摸我就知道很暄暖,但我还是坚持不穿,就是不穿。母亲急了,她使出各种招,就差没往自己脚上套了。最后她气急白脸地嚷我,你到底穿不穿?若不穿,今天就让你光脚上学。为了上学最后这招我无奈地接了,但它却败坏了我一个冬天的心情,让我的自卑有了存在的理由。
后来念初中时,在寒冷的冬天里,骑着自行车,冒着酽酽寒意,有时踏着没膝深的大雪,一呲一滑,举步维艰地往返在家与学校几公里长的路上。自以为脱离了童稚,我的手脚就再也无需母亲去呵护了,可以不用再穿被姐姐淘汰掉的,打着补丁的布棉鞋。带补丁的鞋是不用穿了,但母亲手工缝制的五指手套,总是被逼着套在了手上。但一离开她的视线,我就摘下放进兜里。直到有一天我的十个裸露在外的手指被冻成一个个胡萝卜模样般红肿光亮,母亲拿过我的手,又是疼惜又是解恨,免不了一番喋喋不休的数落。
数年后,当已为人母的我有一天面对因跟我执拗不穿某双鞋,光着脚丫跑到外面的雪地里的8岁的女儿时,我又疼又气的心情,让我忽然体味到了母亲当初对我拒绝她的爱的无能为力,我还是不顾一切跑出去把她抱了回来。
当爱到无能为力时,仍不放弃,我想这世上除了母爱,别无他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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